文∕游原一
當我們的身體為疾病所惱時,心思必然糾結不安。究竟,疾病所帶來身體的苦痛怎樣以身外之物的語言來傾訴?藝術家如何訴說疾病的恐懼?倘若疾病成為藝術品的主題、內容或工具時,我們如何能以平凡的眼睛凝視潛藏之中的可能內在。1997年,陳傳根(1991-)被迫走上名為血糖鋼索之途,終生需以胰島素維生。長期以來,陳傳根的藝術始終圍繞著自身身體與糖尿病之間的課題,隨其個人生命經驗的開展、情感記憶的累積,他不斷反芻疾病之於自身的生命意義。從大學時期以創作紓緩罹病的不安焦慮感,到2013年研究所後轉向自身與疾病對話的心境,著手檢視與病共處後的殘餘物跡,進而感悟與疾病共生共存的生活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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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寫針集個展文宣。圖源:陳傳根提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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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2016,《不能說的秘密》,圖源:陳傳根提供。 |
疾病是自我超越的契機
就創作議題而論,他的創作重心可略分為二。一是關注身體與自我的探索,二是思考疾病威脅與社會形構。關於前者,陳傳根多以身體創傷形象來向內尋求疾病對於自身意義而延伸至觀者注視眼光,如《八卦傷》(2012-2013),他藉由繪畫將病理切片的美感與身體形象的軀體重疊繪製成具自傳性的作品,另如《調皮鬼》系列(2009)、《小丑傷》(2012-2013)均屬此類。此一脈絡的作品觀感多有隱然憂戚的創傷特質,藝術手法多以複合媒材的繪畫表現,顏料以噴濺滴流為特徵,畫面色塊以點狀、短碎筆觸為多,用色鮮明但略帶病態灰撲,且運用現成物(針頭)來增強畫面語彙,如《針曖昧》(2010)。再者,對於疾病威脅與社會形構的現象,陳傳根企圖透過《最後的晚餐》(2016)[2]的醫療用品裝置、《幸福的負擔》(2014)的攝影作品、《死亡喚醒重生》的(2013-)行為表演等多元方式提出他的觀察心得,甚以《情書》(2014)的螞蟻屍體來揭示生死問題。[3]
簡言之,他的創作從繪畫出發,延伸到行為、身體、攝影、裝置等表現形式,值得注意的是,雖形式多樣但其作卻富有明顯的觸覺性;而內容則多聚焦於身體探索、疾病威脅、生命和死亡象徵的議題,從敘述親身經驗為始,帶領觀者從其作領悟疾病之於人生意義。疾病致死的浪漫化,肯定人類因疾病而變得非凡,陳傳根的藝術揭露出人類疾病是種被科學化的身體意象,對於他來說,測量是日常活動也是生存儀式。從測量-紀錄-判斷-措施,這一流暢且嚴謹的步驟,係陳傳根生存與認識自己的方式,遵從數據與標準所伴存的『藝術自主性』,這在藝術領域中係值得珍視,他不是從制度化的模範身體去建構主流價值的身體表象,而是從自己的身體實踐經驗去拓寬身體知覺之範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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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最後的晚餐》。圖源:陳傳根提供。 |
踽踽獨行的迂迴
他選擇身體∕疾病作為言說生存意念和狀態的創作,展現出自我意識的覺醒,並憑藉自身獨特的私密經驗場域,來思考主體身分認同、疾病與身體文化銘記交互疊合的情形。踽踽獨行的選擇,身體∕疾病成為陳傳根個人隱密的朝聖之旅。然,極具個人化傾向的創作態度,亦道出其創作的迂迴特質,他慣於以創作實踐做為自我構築的方式,而鮮少明確表態立場,多將自身的人生態度藏在生活表象的背後,讓觀點從作品中緩緩滲出。意即,陳傳根常是抓住生活中的真實感受進行創作,從非常具體的事件起點投射出一定的情緒性和觀念性的精神,如《胖根》(2014-)系列就是一例。[4]就他現階段的創作邏輯而言,他著力描述一種個體生存意念、生存狀態的表現方式,重視個人的、細微的、隱喻式的生命經歷,只談自身,只論自己的感覺,而不太需要從意識形態之面來具體表明態度,持續遊戲於個人生存關係的命題。這種特質頗貼切克里斯多夫‧拉許(Christopher Lasch, 1932-1994)以為的自戀文化(The Culture of Narcissism),拉許認為個體過於專注於自我概念時是需警覺的,也就是說,這種偏向以本能生命情感動能來牽動藝術創作表現,最後可能淪為藝術家喃喃自語而無法自察的困境。[5]
閱讀陳傳根的創作,筆者自覺挫鬱,雖嘗試尾隨於他攀於血糖鋼索,於行之果有些驚有些慌,還有幾分勉強與無奈,不斷找尋可供自身憑靠之物,才免於跌落鋼索下的針山深淵。撿拾藝術家四散靈光的疲憊感,讓筆者繁複搓揉我的雙眼,眼前所見的清晰陌生感,讓我難以草率標籤他的創作,即使我已站在滿山谷的針頭裡,卻依舊帶著困惑下山。筆者在這些歲月物證裡,感受不到青春生命的流動狀態,陳傳根的作品沒有撕肝裂肺的呼喊、沒有如飢似渴的衝動、沒有驚世駭俗的批判,既使嘗試和他之間重拉一段頑強的理解距離,盤算著在這段距離間,冥想猜測他丟的和我撿的干係,猜度陳傳根的創作到底呈現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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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死亡喚起重生》局部。圖源:陳傳根提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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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幸福的負擔》。圖源:陳傳根提供。 |
誰的身體履歷?
關注自身疾病與人類生存之關係是他所在意的,處理疾病∕身體及其再現是他所熱衷的,從中跨足哲學、醫學或社會的等議題是他自許的。陳傳根展示的是一種旁人難以投射的疾病隱喻,若說他陳述的是真實,倒不如說係個人主觀意念的彰顯。弔詭的是,陳傳根面對這些問題時,卻以複雜的方式去沖淡這些命題,而不是深化命題。日常瑣碎的獨白,令觀看作品的無力感而逼出觀者閱讀態度的冷淡,這是令人氣餒,選擇窄化詮釋之途,讓他這些充滿紛歧性的創作語彙構成其創作有著鮮明的距離感。陳傳根的創作固然表達身體主體與疾病文化的輪廓版圖,但該作品版圖係鬆散的,相較現存類似性的題材與方法,他仍缺乏一種解決問題的手段來區隔已有差異。藝術家個體間的創作區別,均係仰賴諸多細節堆砌而成,但這些細微差異往往會被掩蓋在藝術家自以為對議題固有的熟悉感中,換言之,藝術家如何透過藝術表達及掌握某種生命狀態,固然必須學習過往一定模式的藝術觀察和表現管道,但真正具有創作性的藝術家,則須在突破傳統中重新建構獨特的話語。因為,任何過去的、別人的、現成之模式,不可能剛好得以適切言說出屬於陳傳根自身的生存狀態。類似並非相同,石晉華(1964-)以血糖測量為名,絕非他亦是糖尿病患者的如此淺碟。創作是為了擺脫已知的自我,而非只是置換某人的身體履歷,創作者唯有不斷持續的回頭凝睇自身創作、檢視他人與自身創作的方式,才有可能抓出任何細微的不協調處,才得以有機會形成嶄新的判斷。
關注自身疾病與人類生存之關係是他所在意的,處理疾病∕身體及其再現是他所熱衷的,從中跨足哲學、醫學或社會的等議題是他自許的。陳傳根展示的是一種旁人難以投射的疾病隱喻,若說他陳述的是真實,倒不如說係個人主觀意念的彰顯。弔詭的是,陳傳根面對這些問題時,卻以複雜的方式去沖淡這些命題,而不是深化命題。日常瑣碎的獨白,令觀看作品的無力感而逼出觀者閱讀態度的冷淡,這是令人氣餒,選擇窄化詮釋之途,讓他這些充滿紛歧性的創作語彙構成其創作有著鮮明的距離感。陳傳根的創作固然表達身體主體與疾病文化的輪廓版圖,但該作品版圖係鬆散的,相較現存類似性的題材與方法,他仍缺乏一種解決問題的手段來區隔已有差異。藝術家個體間的創作區別,均係仰賴諸多細節堆砌而成,但這些細微差異往往會被掩蓋在藝術家自以為對議題固有的熟悉感中,換言之,藝術家如何透過藝術表達及掌握某種生命狀態,固然必須學習過往一定模式的藝術觀察和表現管道,但真正具有創作性的藝術家,則須在突破傳統中重新建構獨特的話語。因為,任何過去的、別人的、現成之模式,不可能剛好得以適切言說出屬於陳傳根自身的生存狀態。類似並非相同,石晉華(1964-)以血糖測量為名,絕非他亦是糖尿病患者的如此淺碟。創作是為了擺脫已知的自我,而非只是置換某人的身體履歷,創作者唯有不斷持續的回頭凝睇自身創作、檢視他人與自身創作的方式,才有可能抓出任何細微的不協調處,才得以有機會形成嶄新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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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個人醫療廢棄用品紀錄。筆者攝於陳傳根工作室。 |
整體而論,陳傳根除關心疾病身體的主體意識,更嘗試從疾病中開展諸多對身體主體的言說,這是難得可貴的情感檔案。觀視其痕,我們才能看見那些在他身體印下太深而難以覺察的創傷。可是,如他自身所陳,其作並未提供觀者明確藍圖,則是鼓勵觀者自由心證,[6]而在觀者殷殷解讀的徘徊過程,他的創作或許是無心人的風景,卻是有心人的迷惑。仰視的疲憊感,讓我這位有心人仍距離他的作品太遠,而以致論述有限,那些經他放大後的疾病或許被美化,或許被宿命化,但無論如何,以傷痕為底指涉那個吾人都躲不過的句點,都是我們自身期期艾艾的創傷,如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 1933-2004)所言,遲早我們每個人都會成為疾病王國的公民。[7]當筆者碰觸那些帶著陳傳根飄忽血跡的醫療廢棄品時,已在心裡引頸期待日後的他,將會以更熟慮的思緒和清晰的作風,鍛鍊出更純熟的自我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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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陳傳根個照。 |
[2] 該作品最初概念起於2015年。
[3] 陳傳根訪談紀錄(訪談日期:2015.12.13)。
[4] 2014年,他以熊貓為形象發展出另一創作主題,闡釋人類行為在社會化的過程時,該過程的價值落差與環境期待的論點為主,如《泳訓》(2014)、《寵物》(2014)、《夢游》(2015)。
[5] 黃寶萍,《台灣當代美術大系媒材篇:身體與行為藝術》,台北:藝術家,2003。
[6] 陳傳根,《寫針集-陳傳根創作論述》,高雄:國立高雄師範大學美術系碩士班,2015。
[7] Susan Sontag, Illness as Metaphor and AIDS and Its Metaphors, New York:Doubleday, 1990。中譯:蘇珊.桑塔格,程巍譯,《疾病的隱喻》,台北:麥田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