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2日 星期五

因死亡而生的瞬慟-從《壓解》讀簡志剛的水墨意象

/游原一
       
          注視死亡意象,我們眼睛受其畫面所閃現的暴力所攫,畫面所有事物形貌猶如一張張脫水焦竭後的外皮,那外皮有著血肉模糊的孔洞、筋骨錯綜的痕跡以及時而拉緊時而鬆弛的皮層,映入眼簾只見死亡臣服在一張變異換位的皮囊下。簡志剛的水墨並非再現什麼令人神往的景致,有得僅是不合規範與比例詭譎的形象輪廓,再加上材質混雜的增添,讓眼前的可見物質堆積到令吾人觀看視線變得紊亂,如《剝落‧悉‧慟》(2012)一般,肉身錯亂壓解的狀態正真實地發生在繪畫表面,瞬時,那些驚顫的死亡意象有著無法丈量的異樣感。簡志剛磨合諸多媒材特性,令材料好似肉感物質,誘導觀者視線陷入畫中意象時,自身的官能知覺也能深感反響。簡志剛的肉身意象擾亂吾人對於水墨創作應有著飄渺詩性的成見,僅赤裸的叫人想像活生生被輾壓過的生物體。他模擬在那經過輾壓的生命載體中,未明的時間力量與生死輪迴的脆弱係如何支配生命,以血肉筋骨所構成的多孔界線,演繹著生物體的內部消解與外部壓毀的時間性的融合消解情境,這種創作訴求係沉重的。


《剝落‧悉‧慟》(2012

簡志剛解釋,他以凝視被壓解毀壞的肉身為契機,關注壓解物的變形與時間軸的演進關係,伴隨壓解物的分解至消失之歷程,開始思考生命之所存在的價值。他希望通過壓解物的視覺形象反映,吾人在歷經死亡驚恐的情緒消散後,能思考該事件背後所隱藏的生命本質觀。發布一個真實的虛假消息,展現一個刻意營造的模擬事實,這便是簡志剛創作之心機。簡志剛以自身對環境與社會的觀察體悟,提出一個關於生命回歸和消長的現象心得,藉由壓解生命體為視覺依據,模擬生命體再經過真實輾壓後的各種變形情狀。他利用水墨、壓克力、紙材、黏土等種種材質,反覆交錯的操縱黏貼、形塑、揉捏、堆疊、撕毀等手法來對應生命體歷經時間流逝的狀態中所浮現的壓解狀態,在玩弄筆墨與材質媒合的視覺趣味中,闡釋生命體面臨不同逼迫狀態下所伴生的反應。1

 


可感的骸骨跡證

看著《噴發‧虎‧掙》(2012)皮質磨損、骨架崩裂,還浮著血肉皮毛顆粒的水墨意象,我們卻張望其中而不見其意,我們害怕看見我們所看見的,只讓意象和我們之間維持住一段可以保護自身的距離。忍著那隱隱的不適感,在斷紙餘墨中查訪作品局部意涵,似孩童般的搜尋材質的凹凸曲折及製造那些效果的繪畫技巧,如近視般的細查那些畫筆掃過的痕跡、那些隱而未顯的枝微末節,耐著性子檢視其水墨意象表現的視覺密度。簡志剛為讓造型能有效衝擊觀者的視覺經驗,他模擬外界暴力施壓的方式,捏塑一個可以引起我們投注視線的表面,誘引我們有其念頭從中尋找意象。找尋發覺,所有意象都是不明確的痕跡,湧現的可見物彷彿被扯開而出,四散的符號肉皮挑逗出一種尋求解讀的焦慮,那些似聚合又散離的跡象,宛如蘊藏著多層重疊及抹消符號的訊息,正等待著觀者的垂憐眼色。意義誕生於形式的物質努力,任一材質表面乃是創作者註記痕跡的可感表面,我們只有在接受痕跡時感官才得以被喚醒。2相較於多數水墨創作者將註記痕跡託付於水墨的線性拉痕與水蘊墨漬的手段,簡志剛則將個人註記付諸於材質肌理,如《溢漫‧親‧然》(2012)、《解脫狀態四聯》(2015)、《伏棲樹》(2015)等作品,均可看出簡志剛處理水墨紙張紋理的材質性是敏銳的,3其肌理有著皺褶、盤繞、堆積、撕裂等多樣的視覺質地,並在不同的褶皺表面嵌留諸多紙質纖維絲狀的殘餘物,而正係這些殘餘物所劃分的表面效應,孕育出其水墨意象的生發。這些水墨意象的載體彼此在改變,例如有著粗糙織紋的紙和光滑織紋的紙,它們彼此以不同的材質交換出不同的材質感,更伴隨著材質間相互迭次增添,終得促使組構意象的材質不再具有惰性,原材質構成的表面載體被其片斷意象所替置,不禁讓人有著紙質即是肉質的錯覺,而不由自主地靠近意象,想辦法湊近檢視它們係如何做成的,這是很成功的策略。

《解脫狀態四聯》(2015

殘穢意象中的生機

簡志剛的水墨其實係一種由意象的片段中拆分出意象的再現。簡志剛利用那股加諸意象的外力將附屬於「再現形式的『生命體』」分離出來,而這股外力確實建立另一種觀看目光,讓觀者得以想像有一生命體迷失穿行在諸多相對導向的空間裡。簡志剛利用這些意義深遠的水墨肉塊,讓缺席的事物和遺忘了原初的記憶被看見,讓自身與觀者面對一個處於模糊而被遺棄的領域,僅知片斷便足以明白,我們即將迷失在非智識的渾沌,往昔熟悉的事物已不再是什麼或幾乎不再是什麼。換言之,當意象為懸而未定的事物留下餘地時,想像便得以狂熱,4如此從內部溢到外面的難得經驗將有難以形容之效應。簡志剛引導觀者從紊亂空間中模塑生命肉體,讓自身雙眼去想像十分可感的現實,希望觀者能從這不確定和奇特性的水墨意象,泛生一種敲響生理警戒的視線警鈴,支使吾人得以從這一切彷彿解剖生命體的幻覺中驚醒,轉而關切追證現實存有的生命體,此一命題係其一貫的創作初衷。

《伏棲樹》(2015

面對著簡志剛帶著暴力標記的水墨作品,人們常指其作好似何物,卻易忽略該水墨肉身意象已成為其不定意象的證明。簡志剛以其虛構的安排復甦已死的痕跡,並賦予物體可感的軀體,一方面凝結生命在面臨生存之際的變換姿態,讓似動物、似面容的生命意象不斷地從其畫面生成。另一方面又讓死亡在水墨肌理中示威,就在背景規則相對於形貌紊亂未定的畫作結構裡,促使生命意象誕生於諸多組構矛盾的形貌空間。然,簡志剛以水墨壓解潰散的生命狀態刺探現代社會對生命價值詭異的種種現象,這一提問仍值斟酌,這並非模仿姿態的問題,而是選擇意象的問題。揭示人類對待物種生命不對等的大哉問,其自身卻多以大型哺乳動物為壓解對象,箇中緣由是需說明,因為這個選擇本身就是一個有關現實的問題。簡志剛以為,在曲解事物外在的同時卻能呈現事物真實的面貌,這是他所嚮往之境地。5從直觀現象、模擬現象、感受壓解、思考存有到自我超脫,這一路看似獨一痕跡的創作,卻係他歷經長久的工作摸索才得突現。關於簡志剛的水墨封印之術,生死乃是同一件事,同一個體,生與死化為一,所有生命體將是中性,既無始亦無終。誕生是早已遺忘的過去,肉體的死亡亦不知在未來何時,生死間的中立的現在,成為不動。簡志剛尋求自我內在與環境外在、肉身內部與時間外部的過渡路徑,結果尋獲的是,它們本身既是路徑也是過渡,每個水墨意象的形成即屬這過渡的現實,始終糾纏於當下與永恆。
  
簡志剛個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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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簡志剛,《壓解與消散-簡志剛生命議題創作探討》,台北: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美術系碩士論文,2014,頁12-56
2.Marc Le Bot, Images du corps, Présence contemporaine, 1986.中譯:湯皇珍,《身體的意象》,台北:遠流,1996
3.對於簡志剛偏好將水墨與複合材料的搭配特質,筆者以為這應與他過往古蹟修復的經驗有關,而才得以熟稔經營這種細膩屈張的視覺觸感。
4.同註2
5.簡志剛訪談紀錄(訪談日期:2015.05.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