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11日 星期五

帕拉西奥斯的布幔啟示-關於朱書麒異界風景的凝視感受

/游原一

蝶宿龍顏垓,翩翾粉翅開,
齊鳴或獨哀,終須待花開。
2014,寫於朱書麒個展前

2014,《意識集合體》,112×162cmOil on canvas。(圖/朱書麒提供)

漸變的灰白光線猶如帶著綿密的訊息靜靜地斜映於那亮黑的背景中,而那些色彩斑斕的蝴蝶亦展現出某種蠢蠢欲動的有機動態,如同《意識集合體》(2013)一般好不詩意。這些蝴蝶擬態的變化示知著造型實質的改變,亦辨析出創作者思維轉化的氣味。蝴蝶,是「假」的,當然,它從沒「真」過。朱書麒所描繪的圖像往往具有很難一目瞭然的微妙特徵,這些蝴蝶雖有著如現實般的軀殼,但卻不是單純的再現現實。縝密的古典美學意識引領著朱書麒將物件審慎細緻的配置於畫中,一如過往人們想看的一般去安排畫面,讓物件主角佔據畫面的主要位置,令畫面物件彷彿在交談一樣,好似商議著要幻化成何種異物時,就被欲阻止這一切發生的朱書麒將其封印在畫中,這種凝止的作品氛圍係其作品很重要的特點,如《失落的應許地》(2013)、《添翼的掠奪者》(2014)。

2013,《失落的應許地》,46×53cmOil on board。(圖/朱書麒提供)

「真」相背後的算計
朱書麒以具象寫實為表現基礎,藉由物件肌理質感的處理,背景造景氛圍的烘托,且利用觀者對畫面視覺的體驗來處理關於意象經驗落差的討論。簡言之,障眼法及擬真是他感興趣的議題,朱書麒以分析與歸納後的筆觸來刻劃仙人掌、變色龍以及蝴蝶等物件質地的徵象,擬造出一種以假亂真的表現,讓觀者理解這是一個經由藝術家加工而成的「真實」存在,進而思考這加工後的風景的「真實性」。好假,或許係對其作品的美稱。朱書麒對於物件的整合、觀看視角、造型配置都有其主觀見解。吾人閱讀其作時,不難感受他係如何嚴謹且精細的執行其對於寫實的信仰。朱書麒是一位寫實概念附身的遵從者,他將過往嚴謹的古典繪畫訓練,導入在自身想像的作品中,讓其作品保有現實的物體質感時又能挑戰該物件質感的合理性。對朱書麒而言,精確的繪畫訓練是他技術本體的一部分,忠實呈現對象物是他曾以為的價值。然而,當藝術家對這些技藝變得練達後,便逐漸意識到實際物體與觀者所見的現象二者係是有所差別。此一視覺經驗的落差感,便成為朱書麒架構其創作的藍圖依據。也就是說,朱書麒構成繪畫的方式並非直接的如實再現真實,而是改描繪於自身所創的想像世界,並努力的讓這個想像世界看起來很「真」,如《生存調適》(2012)、《王國統治者》(2013)。
他對於處理物件細節的依據,多以自身長期觀察物件所歸納而得的視覺經驗為描繪參照,這並非係藝術家個人很想像的臆測,而較接近一種歸納組織細節後的心得報告,他會分析變色龍各部位的皮質差異,歸納出各部分的元素套件,之後,誠如修圖軟體將「特效」套用於物件。但這種歸納後的套件,必須不損及能夠認識形象的主要特點。意即,藝術家必須知道主體,又能掌握表面的特色,否則他所公式化的作品係不會成功的。換句話說,從客觀精確到主觀精確的風格轉換,朱書麒須努力讓這些圖像能夠同時保有主觀想像與客觀條件的造型,一方面要假而不失真,另一方面又要真但不是真。是以,挑戰「弄假似真」的邏輯即是朱書麒創作本質的核心。

2013,《王國統治者》,72.5×91cmOil on canvas。(圖/朱書麒提供)

寫實作為手段存在之目的
朱書麒欲擺脫過往觀者成見與既定的繪畫公式,想讓他的畫境及表意方式掙脫以往寫實再現的傳統及成規套式的束縛。因此,他必須替這些得來不易的「視覺經驗」謀求一種較為信實的創作語彙,且該語彙亦能符合自身的美感需求,這是一場形式語言與創作議題的較力。在考量二者契合度的過程,朱書麒非常清楚知道寫實技法之於自身作品的意義,「沒有寫實就沒有弄假成真」,寫實在其創作中係作為手段而非創作目的之存在。
關注物件質地勝過空間形式的朱書麒,他要如何創造出表現的現實,而不勉強地複製眼前所見的真實,這係身為主觀精確風格的他所欲著手的問題。不過,以主觀精確風格所出產的作品,其在本質上就會有因表象與現實之間的關係,而引起觀者某種睹物興情的情思(如像與不像的爭論)。朱書麒為避免作品定位落入此窠臼,他需要思考的是,究竟該如何將印入眼簾的諸多事物,加以選擇淘汰後,創造出擁有現實印象的「假象」作品,創造出「理所當然」的存在感。這除在創作上必須有相當的邏輯與技術外,他更需要憑藉自身對視覺現實的細節選擇,來鼓勵觀者與他共享其所支配創造出的感覺,這是需要時間醞釀的。朱書麒透過不複製所有物件的細節,而創造出具現實感的手法,此舉暗示著,他已跨越對實際物象做純粹模仿或反映的層次,而轉向面對物象本身的真實與想像的探討,這係其作品未來發展的潛力之處。

擬真的雙重性:虛構與寫實
擬真是對於真實的模擬,除模擬外在世界,亦模擬內在現象。時而模擬正常,亦偶模擬特殊。因此,擬真在某種字面意義上,可說是擷取寫實繪畫的神話性以及藝術家主觀想像的表現形式。如朱書麒所織構的異界風景,一方面保有物件真實性的表面強度外,另一方面卻兼具物件作為圖像被藝術家所操弄的主觀思維。這是很耐人思考的矛盾特質。從朱書麒的鉛筆手稿《添翼的掠奪者草圖》(2014)得知,異界風景是建立在外界事物的資料基礎上,並透過藝術家本人其主觀判斷所設計而成的藝術產物,並非吾人所以為的超寫實主義(Super Realism),這應係可以區別的。
朱書麒時而將自我主觀的感受或明或暗的納入這個虛構場域,並輔以自己對於觀察物件的視覺經驗,使其這個虛構造景更能貼近真實。但,問題在於,若當組成這個世界的虛構條件越多時,則表示藝術家個人的主觀成分與想像程度則越大,這亦表示他所設計出來的造景便會越來越脫離真實,即便是這些物件的條件是基於所謂真實條件所歸納而得的視覺經驗法則。該意就像,朱書麒所引述解釋其創作理念的哈利波特(Harry Potter)之例,在霍格華茲魔法與巫術學院中,觀者關心哈利波特與佛地魔(Lord Voldemort)的劇情互動應多於在意渾拚柳(Whomping Willow)那棵樹的材質係真係假的問題,縱使是假的,那並不會影響其故事情節的走向,也就是說,若吾人欲在喬安娜·羅琳(J. K. Rowling)筆下的奇幻世界中尋找真實事物,在整體都是虛構的環境中,找尋真實物事的存有,那是一種很無理由的舉止,對於筆者而言,朱書麒的創作亦等同此意。


異界風景的弄假似真是一個可以理解的邏輯形式,但朱書麒所欲從事的繪畫實驗,常被他意欲反叛的現狀所制約,又同時被他意欲奔赴的目標所形塑,其創作的話語經常是處於一半透明而一半未明的意義裡,究竟所謂弄假似真的下一步是什麼?[1]就創作實踐而論,寫實繪畫者往往因其花費極為可觀的時間與身心高密度的勞力付出所換取而來的視覺現象,那一種畫面豐富的視覺事實以及觀者對於藝術家苦心製作的崇拜,往往很能輕易的影響觀者的態度,也就是說,朱書麒其作品豐富的視覺證據早已支配著觀者的態度,這係現實的。況且,觀者對於物件肌理視覺經驗的生疏,並無法有效誘導觀者得以分辨物件肌理,係藝術家想像之後的創舉,[2]換言之,朱書麒其心思敏慧的創作巧思卻不如自身華美的視覺畫面一般奪人眼目,正彷若鄭人買櫝還珠,珠固在,庸何傷。是以,當觀者被異界風景中的蝴蝶姿態所震攝時,爭論蝴蝶的花紋殊異或真假,並不能改變其作品傑出的事實與觀者所關心的問題。

2014,《添翼的掠奪者草圖》。(圖/朱書麒提供)

從《如實呈現》到《呈現如實》:沙漠蘋果的意義轉向
藝術品是藝術家工作狀態的最終落實之處,而觀者都係在這落實之處探查藝術家的表現。異界風景體現出當代青年創作者所擁有的表現特徵,他們往往從一些非常具體的物件作為表現起點,並在這精神場域中投射出一定的情緒性和觀念性的特質。特別係當代從寫實繪畫的青年藝術工作者,[3]其諸多作品的表現更是不乏以自我探索為題的創作,藝術家將各自的人生態度藏在作品圖像的背後,讓作品緩緩地滲透出他們對於現實世界的不安、反思、期許或不滿等等生活感悟,好比朱書麒的仙人掌之於社會壓力、[4]變色龍對於人際適應之意。當代青年寫實繪畫者以創作實踐的苦修方式來強調個人自我建構的路線,以致藝術家對於大環境的距離則有漸行漸遠的景況。
然,筆者並非認為藝術就是必須為闡述他者而存在,而是以為藝術家對於自我創作上的期許,除尋找自我意義的圓滿之外,藝術表現應與大環境保有某種相對的聯繫感,其作品文化層次才會更醇郁。後現代藝術群體的消解和藝術潮流的淡化,導致藝術創作的版圖、藝術家的身分重新形成一些不同流向的創作趨勢。寫實和非寫實這種二元劃分的方式已不能處理當前寫實繪畫的現實格局。朱書麒的創作揭示著藝術家以「寫實概念的可能性」作為長期創作的後設關照,其所付出的情感代價,終究迫使他必須重新思考那些無法迴避的生活問題以及寫實觀點的大哉問。然而,吾人必須承認的是,朱書麒在謀求嶄新不落臼窠的經驗表述上,確實做了很多的努力。異界風景吐露出朱書麒對於寫實那種深執的渴望,從召喚現實英雄出場,到蓋牌下一回合開始,[5]諸多線索顯示他欲掙脫藝術成規的羈束,欲圖讓自己進入一個全然似真的異界場域。
藝術就像一道閘門,可以相容於現實又可穿透於現實,在這意識集合體中,這些擬真物件激起觀者本有的理性思維,回到現象本質,而重新找到真實與假象的關係。然則,當前,邏輯構成吾人認識現象的指導手冊時,我們便堅信所謂眼見為憑的神話,但此時之際,異界風景所展示的係視覺經驗這種「不確定性」,透過朱書麒的風景窗口,吾人所看到的物件不是原來的物件,所看到的蝴蝶不是原來的蝴蝶,許多事物的外貌經由朱書麒「有依據的想像」後,異界風景有著我們所忽略的「真實的本質」,而那是不同於我們所以為那個「既定的真實」。事實上,朱書麒作品的價值可能並不是僅僅在於其畫面形式的美感精確或物件數量的繁多。朱書麒以物件現象做為其作品再現的對應客體,且將他的視覺經驗轉化於視覺現象的本身,這係很有巧思的切點。他高舉著其弄假似真的立牌,藉由異界情境的塑造,依此做為自我映照的表現方式,不僅讓筆者想起帕拉西奥斯Parrhasios)布幔的啟示,吾人所以為的擬真從來都不是再現真實的東西,它所再現的是從來沒有所謂真實的那個真實。筆者以為朱書麒所憧憬的是,他希冀其所製作物件能夠超越人類思考與感覺的尺度,讓圖像物件停留在既是真實也是想像的中間性區域。只是,看著朱書麒的作品,筆者突然意識到原來這些圖像物件角色的情緒全是假的,只有被他這障眼法騙過的教訓才是真的,就像帕拉西奥斯的那塊布……
2014,朱書麒個照




[1] 就像變色龍在朱書麒作品中其浮動的意義,時而表示一種人際偽裝能力、時而有統治者霸權(統治階級)等意,但其作品視覺呈現並無法輕易感受該圖像意義轉化的線索,蝴蝶的涵義亦是如此。
[2] 筆者以為觀者的觀賞經驗與其所身處的社會、所繼承的傳統及生活習慣都是有密切關係的。
[3] 在此泛指出生於1980年後的創作者。
[4] 朱書麒在過往發展議¡題的歷程,時而將物件做些象徵意義上的詮釋,或將物件現象作為表達生命狀態的媒介,如以仙人掌的形象特徵與其他物件結合的關係,來比擬自身對於生活及創作的態度,如《綻》(2009)一種在狹縫中求生存的隱喻。
[5] 指朱書麒創作發展的轉變,從變色龍勇士的出場換取青蛙媒人的退場,從紅橘背景的蓋牌到黑景背景翻牌的場域選擇,都可看出《意識集合體》尚處於醞釀及待發展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