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28日 星期一

物感思憶作為一種創作設定-關於黃至正的「水銀落地」

| 游原一

2021,〈詠嘆調11〉,紙本、墨水、複合媒材、銀箔、鋁箔,35.5x37.5cm。(圖/黃至正提供

慨歎於物件,堆疊成回憶,在似近猶遠的物件裡,找尋自身存在的證明。物件,代表著生命曾經存在的現象,即便是日常生活習見之物件,經藝術家的凝視解讀後,物件也能在傳統及表面的意義之外,開展出某種隱而不顯的訊息符旨。水銀落地」係藝術家黃至正1988~延續他對於過往事件與影像文本的興致,探索關於情感記憶與視覺經驗的實踐註釋。黃至正以遺世物件顯現生命中逝去的存有事實,視家族相簿和歷史照片所引起的記憶感悟為創作軸心,將視覺焦點聚焦於當下誘發情感的物件影像如:家人形象、生活用品,且有感影像刺點的靈光乍現,仰賴可視覺化的縫線圖像、銀箔肌理、墨水變化及輸出影像等技巧,將蘊藏於物件內部不可見的情思意識引涉成可見的圖像意象,讓如碎片散逸般的記憶片段釋放出一連串的懷想氣息,令儲存於物件中的記憶意識得以再臨現場。意即,黃至正以外顯文本喚醒內隱情感的思考策略做為「水銀落地」創制之依據,試圖應用其主體知覺蒐集提取後的物件形象及檔案影像,勾勒其生命記憶中的情感狀態。

2021,〈詠嘆調04〉,紙本、墨水、複合媒材、銀箔、鋁箔,68x98cm。(圖/黃至正提供

物件係經驗的本身,亦是記憶的碎片,物件需賦予意義才能變成具有寬廣精神價值的象徵事物,黃至正透過轉譯物件及場域的方式把自我感受投射於物件材料,使物件脫離自身的物質屬性又給予它原功能之外的抽象屬性,使物件肩負起自我意識和外界事物之間的情感交流任務。是以,因物感應所興起創作的水銀落地,仍保留藝術家慣於以往昔事件或影像文本作為構思礎石,將物件視為寄託情感媒介之創作特性,並承襲黃至正對於抒發個體內在情感的創作偏好,特別係著迷由物件所留存的紋理跡象所延伸出的消逝性一種無法把握的逝去感,使其對物件產生歷史失落、生命消亡等外部情感的連結思維,以致他的創作總是染有某種無盡的緬懷感或是一種被遺忘的情感特徵。黃至正將物件形象和影像事件兩者疊壓為一種沒落華麗的視覺型態,在破碎變質的作品表面隱喻著時間、記憶、材質等概念,進而延伸借喻出物件背後的不確定性。水銀落地以物件輪廓如:眼鏡結合影像輸出如:蕾絲的表徵及意涵,使不可見的記憶移置眼前,除讓藝術家施以評斷個體記憶和自我存在間的反應外,本展有別以往銀箔作品的是,藝術家在詰問記憶的變動性與其形塑主客體之間的呼應過程,有意從再現個體性的記憶朝向擴充處理對時代集體記憶的共感創作。

2016,〈侵蝕的記憶-8〉,紙本、墨水、鋁箔、線,42X30cm。(圖/黃至正提供

更進一步就銀(鋁)箔系列的創作而言,無論係〈侵蝕的記憶〉2016、〈星象〉2017或是迄今的〈詠嘆調〉2021,黃至正的創作語彙都指涉著主體記憶的歷史文本和時間軸線的消逝涵義,從而在一種超越知覺所能評斷的感知狀態中,尋覓主體的生命印記及過往物件相連的象徵痕跡。他常以今昔時空對照的敘事時間差,令自身的主體意識不斷往返於這些失佚物件所引起的迴盪聯想,將在這些物件影像中所察覺閃現的記憶情緒,融合著自身生命經驗的回饋,把它們縫合組裝成黯淡褪色的遺痕形象,經此表述著知覺意識曾經存在的情感。藝術家通過物件材料和背景影像之對應關係,讓作品展現一種遮蔽與顯現共存的美感效果,並借助這種冷質幽微的視覺映象,體現出那種失去現實利用價值的無奈感。故此,水銀落地係藝術家黃至正徘徊在對存有的取得與存有的失落之間所變造生成的視覺樣貌,他採取一種後設記憶的回望路徑,重探自身記憶與群體記憶二者相互滲透之情形。換言之,黃至正讓整個觀看記憶的過程,變得如同隔著帷幕注視一般,在奠基於真實世界卻又與真實世界遙望的視野中,喁喁細語著其個人面對物件時的獨白感觸。

藝術家黃至正個照

2021《水銀落地》個展文宣


2021年5月5日 星期三

那雙白骨鞋的美麗與痛楚-讀陳安琦的自虐之詩

| 游原一

2021,〈食人花〉,43×45×19cm,瓷土。(圖/陳安琦提供)
 

一雙高跟鞋,讓灰姑娘獲得度鞋而著的美麗,也讓灰姑娘的姊姊付出削足適履的代價,灰姑娘因它變成公主,女孩因它成為女人。然,美麗是需要代價的,穿上高跟鞋看似高調漂亮,但明眼人都知那內裡都是歪七扭八的,身材比例雖因高跟鞋而變好,身體卻因此產生後遺症。女人用傷害換取美麗,其身心所付出的損害代價是否足以承受其所換來的美麗?還是如同穿著紅舞鞋的女孩一般,最終仍無法承受只能砍去雙腳?此一思考成為藝術家陳安琦(1993-)創作的初始動機。陳安琦以親身經歷反思自身在追求女性形象的心路歷程中,高跟鞋之於她的意義與價值,而發覺身體成為換取美麗的代價基礎。是以,陳安琦以女性身體層面中的美麗與創傷之概念,詮釋那糾結於美麗與痛楚之間的心理感觸。她將受高跟鞋支配的身體狀態視為創作切入點,通過人體骨骼及高跟鞋形象的仿擬手法,在這些層疊拼裝且脆弱易碎的白骨鞋上,揉入她對現實結構和女性意象的態度立場,再圍繞著女性特質、醫學病徵及社會價值等關鍵詞來整合其思考脈絡,借此表述一則在當代消費社會裡關於女性身體的寓言故事。

2020,〈承II〉,21 × 81×18cm,瓷土。(圖/陳安琦提供)

如何在白骨之中看見美麗,讓二者得以相互映照,係陳安琦不斷思量與實驗的美學課題,她採取一種清晰易懂且簡約單純的素白造型來傳遞情感,透過模擬真實之現象來建構這些美麗又病態的骨骼意象,令觀者得以觸發對於美麗與痛楚的具體聯想。就其視覺表現型式而分,陳安琦所演繹的高跟鞋形象有幾:一、構成化的高跟鞋:陳安琦經由對高跟鞋與人體骨架間的造型聯想,例如<骸>(2021)、<標本>(2021)拼裝出一種複合式的概念投射。二、病徵化的高跟鞋:她擬仿高跟鞋後遺症所產生的身體病症,如<承>(2020)以鞋型增殖塑造出脊椎因擠壓而扭曲成S型的視覺外相。三、表徵化的高跟鞋:用高跟鞋的意符解釋她對女性身體文化現象的個人觀點,譬如<噬>(2017)、<食人花>(2021)等作品。整體言之,陳安琦通過創作尋覓自身價值定義的同時,與其生活經驗綑綁的物件元素(高跟鞋)則成為她彰顯個體與集體價值的直觀途徑所在,在陳安琦對該物件符號的多重解析與概念轉譯後,白骨鞋便成為陳安琦連結其女性藝術家之身分與轉嫁身體痕跡特質的重要媒介,而這些本身已具有案例示意成分的白骨鞋,更被藝術家組合成可以間接陳述事件的紀錄標本,以隱隱然的姿態烘襯著美麗與痛楚這一情況的整體氛圍。

2018,〈娩〉,31×26×16cm,瓷土。(圖/陳安琦提供)

陳安琦的白骨鞋展現的是藝術家自我內在編碼與外在時尚文化符號的聯繫干係,並擔當著藝術家提高自我女性意識強度之目的。「自虐之詩」係陳安琦尋找自我價值及身體權力的提問心得,一種女性藝術家在面臨社會規訓價值後的自我省思,她以女性語境與主體自覺的敘事視角,剖析女性明知追求美麗是需代價的前提,依舊如此堅持探求美麗的掙扎心境。讀陳安琦的創作值得留心的是,「自虐之詩」雖映照出在大社會背景裡所積累的女性標準形象的集體潛意識,可是陳安琦卻無意批判在該潛意識背後的父權凝視一事,而是誠實面對自己內心愛美的困惑,單憑一股「要靚唔要命」的直白訴求,重新諦視其個人對於美麗與痛楚的情感體驗和價值評判。一段知其不可而為之的身體經驗,讓陳安琦用真誠的肉身感悟把傷疼一聲一嘆的揉進土裡,將該體會細心捏塑成一段深摯溫柔的身體宣言。意即,「自虐之詩」寫的是女人的美麗與傷害,也是女人的倔強與脆弱,更是寫愛美的疼痛不是獨有的,而是一種即使再痛也要堅持美麗的共同經驗。(本文已發表於陳安琦陶藝個展藝評文宣202103)

藝術家陳安琦個照

2021《自虐之詩》個展文宣

2021《自虐之詩》藝評文宣